依时一朵白玉兰

2022/5/7 来源:不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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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革开始,他已经有名,又是才留学回来。在乐团里正常指挥曲子,居然能被人说是攻击伟大领袖。被斗,已是不可避免。骤然被夺去尊严,大约如一个人好好在路上行走着,却被冷不丁扔进河里。暗夜里呼天不应,挣扎无果,水流冰冷,一寸寸寒侵入骨,生存的意志随之冷却,如慢慢松开的拳头,他决定让生命从手中滑走。那些夜里他彻夜难眠,脑海中千百种念头渐渐汇向一条路。一条很窄的路。却似乎是唯一的道路。夜里是夫人看出来他脸色不对,就一直问他,‘你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,你告诉我’。最后他讲出来了,他说“我不要连累你们,我还是早点离开这个世界。”话一出口,夫人神色不变,转手写了两句对联。上联是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,下联是“不遭人嫉是庸才”。有一次通知来了,说第二天要开一个盛大的批斗会。夫人没有多说话,就做了一件事。她和女儿陪着他上街,去给男人买新大衣。夫人说“你明天到批斗场所,勇敢进去,不要畏畏缩缩。”“我呢,就是穿着老婆孩子给买的新衣服到批斗会现场的。到场别人一看,哇,曹鹏今天怎么这么神气啊”。现在,他90岁了。戴副眼镜,一把白胡子。始终活跃在指挥台上,上海无人不知他的大名。上周一个下午,医院里他的病房里。他和夫人在此进行例行住院体检。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绿色竖条纹病服的老人,年纪相仿,神色相近,看起来像是漫漫时光里同一个人的不同侧面。曹鹏和我聊起他们年轻时住过的房子。然后说到文革时的这个时刻。时值傍晚五点,医院的护工进门来送晚饭。曹鹏看到后,连忙对护工郑重道谢:“谢谢你啊,每天你来我们最开心了。你总是给我们带来温暖。”字正腔圆的普通话。四十开外的护工听了,捂着脸腼腆一笑,什么话也没接口,却是一跳一跳地跑出了病房。我问曹鹏的夫人,“当时你不担心?”她说“我不担心的,我心里有数。“她一边打开饭盒,一边对曹鹏说“你快说说厨房的事情。”“对,还有厨房的事情,”曹鹏随即转过头来说,“当时,我们乐团的厨房里三个炊事员。我批斗期间,他们就叫我到后面的厨房去吃饭。他们说,‘你不要跟大家一起在餐厅吃,跟大家一起你吃不下饭。’炊事员带我到厨房,一边给我加菜,一边说,‘这乐团里谁好谁不好,我们在这里工作几十年了,我们都知道的。曹老师你放心吃,多吃点’,一边又勺子上来,我的饭盒里,满满都是菜。”这一天,90医院的盒饭,下了病床,坐在房间的沙发上一边吃,一边说,“我本来差点撑不过去,但后来我居然可以了。我开始觉得这日子过得很可爱。因为我每次挨批斗,第二天乐团的首席和副首席一定到我家里来看我。每一次都是。你问我为什么我们经历文革,至今还可以相信别人,觉得人性善良,我再告诉你一件事。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。”曹鹏放下筷子,郑重地说“当时乐团有一位门房,名字叫沈良。”这个门房和乐团里的人几乎都不说话,每日也就看看门、负责收发报纸什么,最平常不过了。“和我也一点儿没有深交。但在我挨批斗的时候,有一天深夜,晚上有人来敲门。我们开门一看,是个少年。他说他是沈良的儿子。说他爸爸让他送点东西给我。”曹鹏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闪亮,特别深而黑的瞳仁,道,“我们暗夜里低头一看,少年手里拿着一朵白玉兰。他说,这是我们乐团花园里盛开的花,门房看到后摘了,让乘着黑夜送来。雪白的花。特别特别清香。后来一连好几个深夜,少年都送了花来。”“而之前,和之后,我都从来没和沈良聊过天,但我永远记得他的名字。”曹鹏说,用常年执指挥棒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,比划五十年前的夜晚,那朵花的样子。

“我再也没有想过寻死。”

图片均来自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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