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跟生活抢戏,总被命运指引,新科白玉兰奖
2022/11/3 来源:不详白玉兰奖颁发后的第五天,我们在北京东三环附近的一间幽静的茶室里采访了汪俊导演。刚刚凭借《小欢喜》摘得白玉兰奖“最佳导演”的汪俊气定神闲,侃侃而谈。
“我有一个创作理念就是不跟生活抢戏,遵循生活逻辑是最根本的。”汪俊在白玉兰获奖感言中总结了他的现实主义创作理念。
这个理念贯穿了他的诸多作品。从《小欢喜》《小别离》往前回溯,《我爱男闺蜜》《夫妻那些事》《别了,温哥华》……20年间,他执导了颇多话题热门,又贴近生活的都市情感剧。
回忆人生中的几个重要节点——考入军艺戏剧系,分配到前线话剧团,考上中戏导演系研究生,调入总政歌剧团执导歌剧,转业正式成为电视剧导演……汪俊每每觉得鬼使神差,命运神奇。
那些在话剧舞台上演男一号的日子,在中戏面试时征服考官的名场面,和赵宝刚意外做了邻居,进而成为合作伙伴的际遇,以及都市情感剧的创作心得,汪俊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。
永远在寻找最大公约数
汪俊对于剧作的把控、热点痛点的捕捉、生活细节的揣摩,以及对于演员的启发和点拨,在《小欢喜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在中国的教育体制下,高考牵动几亿人心。而汪俊的原则是,不回避高考带来的焦虑,但绝不贩卖焦虑。因此《小欢喜》以高考为切入点,但它的基调却是轻喜的。
《小欢喜》的总编剧是汪俊的老搭档黄磊。他们合作过多部作品(《小别离》《夫妻那些事》《男人帮》等),早已成为工作和生活中的密友。
这种关系,一是知根知底、合作默契;二是敢于直言、沟通有效。“别人没办法否定他的东西,只有我能说‘这不行,得重写’。”
黄磊很聪明,能不停地出好点子。在《小欢喜》创作期间,汪俊经常在半夜收到黄磊发来的手写剧本。有时候黄磊很兴奋,汪俊则要判断什么是有价值、有意思的,做出取舍。
“写得好的地方,我就会夸夸他,说‘你太有才了’。有些地方不行,那就要改,改到满意为止。”汪俊笑道。
方一凡、林磊儿、乔英子、季杨杨等几个小朋友在游泳池的戏,在拍摄前就改了很多稿,磨了很久才想出来以“吐槽家长”为主题。
其中喝醉了的林磊儿大喊“文洁,小场面”,是小演员进入状态后的自由发挥。后来成为网络上不断发酵的名场面。
对于小演员,汪俊以启发为主,有时还会“吓唬”。比如乔英子和妈妈宋倩吵架的那场戏,汪俊担心李庚希爆发不出来,便在开拍前告诉她“这场戏你要是演不好,我就把你换了。”
当然汪俊并不会真换演员,但这种压力激发出小演员几近崩溃的情绪,才有了观众看到的那场母女正面刚的高潮戏。
对剧中饰演父母的成熟演员,汪俊则要求做“减法”,以真实准确为主。
因为演员比普通人更感性,大部分属于“外溢”型性格,表演的时候会出现让观众觉得夸张的地方。比如和上了高中的孩子拥抱这件事,在演员看来很正常。但在大多数中国家庭中,家长还是羞于用拥抱的方式表达爱意。这些都要有所控制。
剧中还有一段戏,是方一凡在两个月内成绩提高了50分,海清扮演的童文洁非常高兴,“11月份是分,1月的时候就是分,一模的时候就是分,到高考的时候就是分了。”说着说着就唱了起来。
“从我的逻辑上讲,家长在孩子面前兴奋地唱歌,好像是不太常见,但是也不代表就没有这样性格的家长。”
这种拿不准的时候,汪俊就会征集剧组其他伙伴的意见。这段戏最终的版本是海清唱了歌,剪接时加上音乐,在观感上也符合生活逻辑。
对于诸如此类的细节,汪俊的原则是寻找个性和共性之间的最大公约数。
“其实创作永远在寻找公约数,导演、编剧、演员都是这样。个人趣味和大众审美之间的公约数,可能是我们在叙事上一辈子都要寻找的点。公约数找得好,戏就会爆发;找不好,可能就会让观众觉得悬浮、虚假。”
戏剧性地从演员转导演
不容忽视的是,汪俊还是一名演员。
采访那天,汪俊穿着白T恤和白色运动鞋,挺拔轻盈地走过来。他的身材管理,在中年男演员里属于好的那一挂。
汪俊经常在自己导演的剧中出演配角——《小别离》中的暴发户张亮忠、《我爱男闺蜜》里的画家莫正源等。当然,他也在赵宝刚导演的《男人帮》里演过左永邦。
他演的往往都是多金又多情,多少有些不靠谱的中年男性。甚至,《小欢喜》里的乔卫东一开始也是照他的戏路写的。
一边做导演,一边做演员,“不辞劳苦”的汪俊一直葆有对表演的热爱。这份热爱源自童年。
汪俊的父亲是军人,他所在的部队驻扎在哈尔滨。汪俊也生在哈尔滨,长到12岁才回到江苏老家。
还在哈尔滨的时候,汪俊就加入了学校的宣传队。他第一次登台表演是在五六岁的时候,对舞台上的事充满兴趣,看见什么就想学什么。
年,汪俊考入了刚刚恢复招生的解放军艺术学院戏剧系,学习表演。
年,汪俊从军艺毕业后,被分配到南京军区的前线话剧团。在团里干得也不错,但他总觉得与北京文艺界缘分未尽。
真正让汪俊下决心北上报考中戏导演系研究生,是因为一次换角事件。
年,安徽的一个电视剧剧组对原来的男主角不满意,就去前线话剧团选演员。汪俊被选中,到了剧组后被安排和那个男演员住在一个房间,还一起试戏。“有点儿竞争的意思”,汪俊回忆说。
过了一段时间,导演还在两个“男主角”之间犹豫。汪俊比较了镜头里的自己和“对手”,觉得“对手”更适合这个角色,于是主动跟导演请辞。导演也正有此意,马上照准。
其实,汪俊的内心是非常受挫的。他很难接受自己成为角色竞争中落败的那一个。他意识到了做演员的被动,只能被别人挑来挑去。
在从安徽回江苏的火车上,汪俊就决定,“我不当演员了,我要干导演。”
下了火车,汪俊直奔新华书店,买了许国璋英语教材1-4册。巧合的是,汪俊回到家打开收音机,南京人民广播电台正好在播放“《许国璋英语》第一册第一课第一讲”。
汪俊现在回忆起那个时刻,仍然激动不已。一切都太巧了,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。他平时是一个不听广播的人,那天鬼使神差打开了收音机,世界就向他敞开了一扇大门。
当时考研有两科是必考的——英语和政治。汪俊从基础的单词学起,一边工作一边听广播,整整学了一年半的时间。
也许是听得太投入了,汪俊真的“爱上了”那个陪伴他的声音。“你会不断想象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”
后来汪俊考到北京后,还真的去女播音老师的单位寻访过她。遗憾的是没有见到本人,只是在先进工作者的照片墙上见到了她,也算了却夙愿。
年,汪俊投考中戏导演系硕士研究生,英语和政治的笔试成绩合格后,最大的考验在面试时发生。
之前,空政话剧团的先锋话剧《WM·我们》引起了很大的业界反响。中戏院长徐晓钟亲自主持面试,给汪俊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看待这部话剧。
汪俊初生牛犊不怕虎,回答道,“这出戏的舞台表现手段很丰富,但骨子里还是‘控诉式’伤痕文学,只是用了残酷戏剧的某些表现手法,我不欣赏它的内容。”
这个回答引起了徐晓钟院长的不满,他认为年轻人应该更能接受创新,而汪俊“老气横秋”,是在迎合中戏老师们的现实主义趣味。
这番批评让汪俊又生气又委屈。收拾了一下心情后,他不卑不亢地表示,“我没有要迎合任何人,只是我对创新的理解,可能跟在座的老师不太一样。”
接下来,汪俊用两部题材相同,但结局完全不同的电影《红菱艳》和《转折点》为例,分析了后者取得的进步。他的结论是:不是所有的变化都意味着进步;创新不单指形式,形式很重要,但最重要的是价值观的进步。
这番话意外说服了包括徐晓钟在内的所有考官。汪俊入学,成为中戏仅有的四个导演专业的研究生之一。
抬头遇到赵宝刚
中戏毕业后,汪俊得到在艺术院校工作的机会,但他对于学术研究和教学并没有太大的兴趣,更喜欢排话剧、做导演。
机缘巧合,总政歌剧团正在寻找新导演,邀请他加入。虽然对歌剧半懂不懂,但一听能排戏,汪俊欣然答应。
他在歌剧团一待就是十年。期间,汪俊独立执导和联合执导的歌剧《党的女儿》《克里木参军》《沙海中秋》《芦花白·木棉红》多次获奖。全国文华大奖、全军文艺会演一等奖及导演一等奖,全国歌剧观摩演出一等奖,他全拿过。
年,汪俊执导的历史歌剧《屈原》获第七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。然而歌剧在国内惨淡的市场景况,让汪俊感到失落。
业余时间,他执导了几部电视剧,这门大众艺术形式激发了他的热情。
年,汪俊和赵宝刚联合执导《像雾像雨又像风》期间,单位打来电话,让他回去执行一项排戏的任务。
“这边合同已签了,走不开。那一晚上我都没睡觉,特别难受。最后想尽办法,跟团里说通了,不用离开剧组。”汪俊回忆道。
年,汪俊转业,扎进了新世纪的电视剧浪潮。
在《像雾像雨又像风》之前,汪俊已经以执行导演或独立导演的身份,执导了《若男和她的儿女们》《生死同行》《别说再见》等电视剧。
年,汪俊执导了由宋春丽、陆毅、袁立、孙红雷等人主演的悬疑剧《浮华背后》。这部剧里有炽烈的情感,不着痕迹的阴谋,围绕着走私和反走私行动来展现真实的欲望,在情感表达和悬疑叙事方面都颇为成熟。
以这部剧为分水岭,汪俊熟练掌握了电视剧导演这门手艺,从此开启了高产之路。
汪俊在学习导演技能的时期,受赵宝刚的影响非常大。他们两个人的认识也充满了“命中注定”的色彩。
上世纪90年代初,汪俊跟朋友借了八里庄的一套房子住。搬过去之后才发现,导演赵宝刚就住在楼下。
之前,他们就有过交集,这下交流起来更方便了。“我们经常去赵宝刚家,郑晓龙、冯小刚、王朔等人,隔三岔五过来聊创作、聊人生。这些导演对我影响还挺大的。”
汪俊坦言,“鲁晓威让我知道了场面调度该怎么做,赵宝刚让我懂得了如何构图、运镜。他们都是我的前辈,让我受益匪浅。”
技术上游刃有余之后,审美就成了决定性因素。
“我觉得导演干到最后拼的是你的底蕴,是审美高度、综合素养。这其中既包括你的知识结构,也包括认知能力和判断能力。”汪俊道。
生活剧的质感在细节
汪俊涉足的电视剧类型十分丰富。
年起,他先是跟海岩合作了犯罪爱情剧《阳光像花一样绽放》,残酷纯美的情感剧《金耳环》;之后又接连执导了改编自巴金名著的《家》,改编自老舍名著的新《四世同堂》。而后,他还尝试了谍战剧《最后的99天》、创业剧《大时代》。
年,汪俊执导了中日合拍清宫剧《苍穹之昴》。这部剧的美学风格至今仍被观众津津乐道。日本演员田中裕子扮演慈禧,但她对一百年前的西太后全无感知,汪俊除了给她说戏,还得一招一式亲自示范,片场气氛格外欢脱。
八年后,汪俊执导了他的第二部清宫剧《如懿传》。
当然,汪俊最为观众熟悉的还是都市生活剧,诸如《我爱男闺蜜》《夫妻那些事》《小别离》《小欢喜》等。
耕耘多年,汪俊形成了紧贴生活的创作理念,以及题材筛选标准——不拍无法展示行业真相的职场剧和离观众太远的现代传奇剧。
“没有生活细节,就没有质感。”细节就是那些不起眼的日常。比如进门换拖鞋,再比如夫妻关起门来算经济账。有了这些,便能立刻与观众拉近距离。
“还有就是,把家里一般不跟人说的事拍出来,观众就爱看。”比如《小欢喜》中沙溢扮演的乔卫东去前妻宋倩家里,宋倩不在家,乔卫东东瞅瞅西看看,还躺到了宋倩的床上。
这段表演就是汪俊在现场临时加的,“我就跟他说,你跟你媳妇离了五六年了,好长时间也没进家了,进去以后肯定会有恍若隔世的感觉。你会下意识看看哪个地方变了,是不是有别的男人来过,你会去鞋柜看看有没有男性拖鞋之类的。”
很多时候,生活剧要的就是个心有戚戚。
而有些题材本身就很难让观众相信。“行业剧不能说真正的行业秘密,所以我就不碰。现代传奇剧我也不拍,离观众太远,没有人相信。凭什么我就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,你摆个摊、炒个股就成亿万富翁了?这种小概率事件很难引起观众共鸣。”
前不久,汪俊执导的抗疫剧《在一起》“方舱篇”杀青,他在上海电视节期间接连参加了两场相关活动。短暂休息过后,汪俊投入了新剧的筹备:“这是一部家庭戏,也跟教育相关。”